奔向澄明宽广的时间河流(创作谈)
鲁 敏 郭红松 绘
鲁敏长篇小说《六人晚餐》瑞典语译本
鲁敏长篇小说《此情无法投递》泰语译本
《此情无法投递》塞尔维亚语译本
鲁敏意大利语中短篇小说集《剪刀,香柱,樟木》
写《金色河流》只用了3年,但留意、惦记并追踪这位虚构的主人公“有总”,由来已久。
我早年有剪报的习惯,“有总”最早就出现在1995年前后的剪报里,那些关于白手起家发财致富的故事常常一发就是半个版,我有意无意间收集下不少。这个习惯一直延续着,渐渐变成电子版或链接地址的打包收藏。一年年看下来,“有总”们的故事也隐约有着阶段性:开始都是从无到有的艰辛创业,继而有了分野,特别厉害的,企业上了市、进一步壮大,也有在行业新陈代谢下改弦易张的,或者被风吹雨打淘洗掉乃至消失,能到下一阶段的,常会回归个人梦想,比如拥抱山水、深造读书,或是转型文化与精神追求等。最触动我的是第四个阶段,他们当中,做公益慈善多了起来,不只是新闻常见的助贫救灾那样的事情,还有更多民营企业家在默默地做这做那。比如跑到一个小镇,当地人会介绍,看到这家养老院没?某某公司出资盖的;看到这个状元榜没?小孩只要考上大学,某企业家都会资助,给他们发奖学金。有次我看到一处特别富有艺术气息与阅读氛围的县图书馆,一问,也受惠于企业家。是啊,“有总”们的故事此起彼伏、不断流传,让我有种越来越亲切、熟悉的感受。
我所在的江浙一带,遍布大小不等的民营企业,几十年的深耕细作,撒豆成兵,各行各业的“有总”们,可以说是一个相当规模的存在。2000年前后,我做邮电报记者时,曾采访过一位宜兴老板,他说外面大街上的每一部手机,几乎都和他生产的小小电子管有关。他朴素得惊人,多少年开一部很旧的红色普桑。他跟我讲早年挤公交车去谈业务,怕新西装挤皱,一路小心翼翼举着,下车再穿上。又回忆起第一次坐飞机、第一次跟外商谈合同的笑话。他长年订阅《人民日报》《半月谈》等,并且善于从新闻和政策中寻找机遇。他身上有很多特色,是“有总”那一代创业者共有的。
事实上,艺术家本身,也在享用着商业腾飞带来的速度、效率、技术和乐趣。比如我,作为上世纪70年代生人,跟随改革开放的步伐长大和成熟,不论求学、工作、家庭,从乡村到县城到省城到京城,甚至走向海外参加国际文化交流活动,都十分具体而真切地感受到经济的极大进步与闪闪发亮的时代之光。我们有必要通过文学创作,将这种感受表现出来。
5年前我偶然与宜兴老板重逢,年事已高的他讲到儿子辞职去读了考古方向的博士,对他胼手胝足打拼出来的家业完全没有兴趣。他脸上已有老年斑,摇头叹息自己苦心经营的创业史,已无人在意。他小心地诉说苦恼,怕不被理解,因为外人会觉得,不就是家产与生意嘛,那只是通往生活的物质途径罢了,但对他而言,这就是生活本身,是全部价值和意义所在。这次重逢让我想起最初的剪报,想起“有总”们在不同阶段的人生图景,他们一直都在我身边,步履不停地推动着经济齿轮日夜转动。我突然感到一种不断增强的回响与召唤,这一代创业者的背影正在远去,但留下了巨大的物质创造,万流归一,汇入大江大海,泽被子子孙孙。作为一个间接的,其实也是直接的受惠者,作为同代人,我应当写点什么,为所有这样的创造者及其所创造的一切。
写作准备期的工作比较琐碎,除了走访接触,还有大量案头阅读:人物传记、回忆录、财经访谈、学术论文、合同文本、录像视频等。最有帮助的是近40年的大事记,诸如希望工程、深交所成立、修建高速公路、实行双休日、寻呼机退场等,与“有总”创业相关,也与所有人相关,并时不时唤起我的各种记忆。比如我上世纪90年代上夜校,总是在下班后,匆匆赶到灯火通明的阶梯大教室,同学里有散发消毒水味道的护士、衣服上带编号的车工、用记账本写笔记的出纳员,大家都有着那种共同的、朴素的奋斗感。那时的业余夜校是带有辅助与普惠意味的,在补充教育、知识建构、职业变迁上,可谓其怀阔哉、其功伟哉,那种鼓励与推动的力量,深深融入我们这一代人的血液,使得我们始终坚信,奋斗与努力,即是生活的正义。
所以《金色河流》写的虽是物质创造与流转,但内核里,是作为改革开放的同代人和在场者,感受到的一种激流勇进的时代情感与精神投射――这是写给一代人的。这话听起来太大,更准确点,应当是时间推动我这样写。是时间在凝望我、浇灌我、带领我。比如我早期的“东坝系列作品”,是来自我的乡村记忆。在南京生活多年后,就自然而然书写起都市灯火下的多元众生。因为对“林中另一条小径”的追索,有了长篇《奔月》。因父亲所在国企改制,我得以观察到两代大厂人的聚散离合与努力不弃,写了长篇《六人晚餐》。现在到了《金色河流》,这本书所呈现的社会广度,所涉及的命题与主题,远远超过以往,更打破和超越了我原有的写作经验和个体经验。我想,这也是岁岁年年的馈赠,是时间的舞步带我走到了这一片开阔地带。
写到时间的馈赠,得说两句昆曲。《金色河流》里我还写了一条非物质的对照线,即昆曲。说也奇怪,我在年轻时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喜欢咿咿呀呀的戏曲,但随着年岁渐长和地域的熏染,祖先们的DNA最终还是在我身上神秘复活和延续下来。我至今记得15年前第一次在曲会上听到昆笛,真真惊为妙音!此后就开始跑小剧场看戏,并结识到“昆三代”“昆四代”的昆曲人,并在他们身上见证了那么多创新、质疑、遇冷、重生的故事。有次看石小梅和她的弟子们四代同台共演全本《白罗衫》,真是看得热泪盈眶。包括有一年冬夜大雪,名角儿柯军,站在风雪里迎接一位位观众……我也借书中人物之口表达了这样的感触:昆曲的创新和传承是经得起尝试也经得起失败的,哪怕观众听睡着了,那也是在昆曲里睡着了,是睡在600年里,打的是古老的瞌睡。
我想“有总”是满意此书的。我写了一条曲折又生机勃勃的金色河流,伴随他一路奔腾的,是如何从无到有、披沙沥金,又如何结绳记事、流沙而忘,直至大善若水、而慈而爱,最终以馈赠为终章,在流水脉脉中,“有总”抵达了他的平静与清澈。
(作者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,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)